袁國勇的辦公室已使用十多年,地板陳舊,窗欞已有鐵鏽,窗外是起伏的山崗、澄澈的天空,和一望無際的南中國海。唯二可稱裝飾物的,一是桌上電腦機箱上的一個小小福爾摩斯銅像。這是他最欣賞的小說人物,「他心思細密,冷靜觀察,客觀分析,不偏不倚的處世態度,對我日後工作有極大的幫助。而且他妙語醒世,因此印象最深,比如『世事縱澄明,惟欠洞察者』,『欺人莫如明顯事』。」
另外一個,則是牆上的半尺見方鏡框,裏面寫着四行簡短英文,應該是袁醫生親筆,筆者試譯如下:好奇孕育創新,邏輯決定路徑,毅力帶來成果,但愛才是永恒。
這或是袁國勇的夫子自道。這位從小已聞過死亡氣息、自身也走過死蔭幽谷的聰穎早慧者,因緣際會早早認識到生命之有限,理解病患者之苦難,直面感受過死神對心靈的逼迫,很早已開始思索人生意義。他對《聖經》詩篇90章12節最為傾心:「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,好叫我們得着智慧的心。」做鹽做光,一個已找到生命意義的醫生和科學家,絕不會蹉跎光陰。是啊,世上還有何等美事,能比親眼見到病人回春、親友無痛、家人忘憂更快樂呢?
不過,袁國勇醫生的平靜面容下,常常浮現一種淡淡哀戚;他眼神溫和,有對人的隱隱關切,神態卻是冷靜和嚴肅的。其相貌氣質,和俄羅斯作家契訶夫以及晚年魯迅居然有些相似,魯迅早年學醫,契訶夫其實一生都是醫生。《這個世界會好嗎》是學者梁漱溟先生的晚年口述著作,醫病不如醫心,名醫如袁國勇,內心深處或不無此惑。
早年放棄瑪麗醫院而加入聯合醫院急症科,對袁國勇並非偶然,而是其信仰生活熏陶所致。
當時他正在瑪麗醫院畢業實習,有同學電話說聯合醫院的情況非常困難,多個醫生離職,可能要關閉急症室。幾個朋友在駐院醫生飯堂當即展開討論,好友陳健生的一番話深深觸動了他:「瑪麗這樣的醫院,所有優等醫科生都趨之若鶩,真正需要我們的是觀塘和東九龍的貧眾。身為基督徒,扶救貧病,難道不是責無旁貸嗎?」
當晚,陳健生和袁國勇等四名同學從瑪麗醫院一路搭巴士、地鐵、的士,到達聯合醫院。接待他們的內科主管郭宏信醫生(Russel Clark)「看起來有點奇怪」,郭醫生是來自澳洲的醫學傳教士。「初次見面,他一直背對着我們說話,用濃重的澳洲口音咕噥了一小時,我一個字也沒印象。兩年後郭醫生要返回澳洲老家,歡送宴上閒話,原來當時他一直在祈禱,希望我們加入,哪怕只有一個也好,急症室就不至於關閉。」結果四個人都來了,這讓郭醫生喜出望外。
加入聯合醫院,還讓袁國勇想起一件往事。還是1977年,陳健生帶同為醫學院一年級新生的袁國勇等三名同學,到聯合醫院拜訪在急症室工作的王世岳醫生。王醫生來自馬來西亞,也是一位傳教士。他請大家從窗口向下望,20棟七層大樓,全是密密麻麻的公共屋邨。另一處則是貧民區,一間廁所為幾十家人共用,居民只能在走廊煮食。「我們首先是基督徒,然後是醫生。」王醫生說自己留在觀塘,就是想服務那些被忽視的內地新移民,同時給他們傳福音。離開前大家一起禱告,袁國勇當時默禱:假如上帝的旨意是要我留下來,我願意為這裏貧窮和有需要的人服務。
這是以生命影響生命、以見證傳遞見證的真實故事。在自傳中,袁國勇用圖文介紹了幾則他信仰生活中的真實個例:
1985年,一名17歲病孩被護士帶領信教後,願意參加讀經會和崇拜,卻總是全程一言不發。他一家六口人住在附近公共屋邨,家人經常吵鬧,欠缺讀書環境。袁國勇決心幫這個少年渡過難關。他讓少年每天下午到醫院宿舍溫習,下午巡過病房放工後花一小時替他補英文。為讓他更多接觸英語,每逢周五周六都請他外出吃晚飯,教他讀英文餐牌,讀《南華早報》英文社評。一年後年輕人重考中學會考,英文科終於合格。後來一路表現優異,在港科大機械工程系取得學士學位。
大學期間,袁國勇邀請他和一位妹妹周一到周五在他港島的家中寄宿。其間還邀請了兩個女孩到他家住宿。原本的兩口之家,變成六口大戶。他妹妹和兩名寄宿女孩,最後都當上了小學教師。「回首那段歲月,我和太太都慶幸能在這幾位年輕人身邊,伴隨他們成長,在他們失意無助、意志消沉時,細心聆聽,耐心守候,直至雨過天晴。」
另一個例子,是1988年他在離開聯合醫院前認識的一位教友。他因病下半身癱瘓,身體機能逐漸退化。在他還能工作時,袁國勇每天都載他上下班。無法全職工作後,繼續載他到慈善機構做義工。逢周六下午,邀請他到家裏讀經聚餐,持續數年,直到他不能步行為止。「少儀(編者注:袁國勇妻子)不時探望他,細心照應,對他無微不至。」住進護養院後,袁和妻子還不時探望他。自傳中袁國勇提供了一張照片:2025年春節期間,袁國勇夫婦和20多年前在他家住過的女孩及丈夫兒子,一起探訪這位坐輪椅的教友,六人臉上都透出滿足和喜樂。
香港文匯報記者:您在書中寫到的早年加入聯合醫院的故事,四個同學都留下來工作,讓人非常感動。後來您回到港大醫學院從臨床改做微生物研究,意識到「以後能讓香港停滯的,除了戰爭,只有大的疫情危機」。是什麼引導您做出這些重要的人生決定?
袁國勇:去聯合醫院時我還很年輕,那年應該是二十三四歲,當時我以榮譽生身份畢業,已經答應了達安輝教授會回到瑪麗醫院,加入當內科醫師。所以那時我其實有掙扎。但我的同班同學陳健生醫生講得很清楚:我們當醫生是為了什麼?為了那份初心。那你身為基督徒,為什麼不去一間醫生人手不足的基督教醫院?我覺得這樣做是對的,於是我和另外三位同學一起去了聯合醫院。我那時候心想,這輩子大概都會在醫院裏過了。我從來沒想過要當教授,只想着好好把病人治好、他們出院時開不開心。我不是個複雜的人,很簡單,吃的穿的用的也不需太多,沒必要去私家醫院,當然賺錢也沒問題,不過我自己不需要那麼多錢,我就在這裏做研究。
我們四個醫生一路走來,可惜有一位幾年前癌症去世了,是我很要好的朋友,陳熾鴻醫生,精神科醫師,人很好,我在中學二年級時認識他,是他第一次帶我去聽基督教福音。
香港文匯報記者:您從小見到過死亡,遭遇疾病,也遇到過親近朋友和病人的離開,這對您有傷害嗎?您如何達到平靜安穩,不被死亡所困?
袁國勇:對死亡這件事,我從小就已在思考:人生到底是什麼?生命的意義是什麼?我很早就開始探索信仰,除了科學之外,就是宗教。我不相信科學能找到人類存在的意義,科學就是科學,它無法解答人類為何要生存,為什麼要活着。還有你的道德規範,你那些愛的源頭,是從哪裏來的?只有在創造主那裏,才能給你答案。所以當我明白心靈崩潰的歷程、找到基督教思想後,我才能應對每天的心靈起伏。我很肯定自己生存的意義在哪裏,我的價值觀是什麼,我應該怎樣跟太太、同事、身邊的人、我的病人和學生相處。不會因為有心臟病人去世,就感受到壓力很大。你再怎麼悲傷,也幫不了這件事,反而你盡責做好你該做的角色,把醫生的角色做好,這才是最重要的。當然,要同情他的家人,也要陪伴他,說一些適合的安慰的話,我常常這樣做。
最近還有一位朋友,是我中學同學,他哥哥因肺癌住院,其實我不是主治醫生,跟他也沒那麼熟,不過我每隔幾天都會去探望他。我沒有跟他傳福音,他有他的信仰,他信佛教,但我還是去探望他。我相信一件事,「神就是愛」,這才是最重要的,你對那個人有關心。我去探望他,就兩三分鐘,不是說很多話,他知道我很忙,我來探望他很開心,這樣就夠了。我不可能跟每個病人聊,沒那麼多時間,但我只想表達:你在我心裏有個位置,當我經過時,無論如何都會來探望你。我覺得我做到了醫生的本分,也盡了一個人應盡的責任。我們做人,就是要有那份心,上帝,那位創造者,一定會把那份愛,放在你的心裏。
我們心裏都有兩樣東西:一個是光明,一個是黑暗,你要怎麼把自己的黑暗面降到最低呢?又要怎麼讓光明壓倒黑暗?這就是你的修為。
香港文匯報記者:最後一個問題,您有何人生心得可以對公眾分享,或者還有什麼未了心願?
袁國勇:只有一件事,就是:生命真的很短暫。我已經七十歲了,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,都應該好好把握,要做真正有意義的事。永遠都不要忘記,生命應該是有意義的,每一個人都有責任,找到生命的意義。如果你找到了,就會好好地享受時光。每一個人都應該度過豐盛、有意義的人生。
【特寫】涉及科學真相,又豈能沉默?
一百多年前五四運動的寶貴遺產,一是「德先生」,一是「賽先生」。如果說信仰熏陶會導向求「善」,科學訓練的結果,則是求「真」。袁國勇是科學理性精神的服膺者。
「我對新發傳染病的興趣,早在加入微生物學系之前,已埋在心中。直到發現動物傳人之跨物種傳播,有可能無法可檢、無藥可治、無針可防的一刻,新發傳染病遂重新成為我研究之焦點。」
因在微生物學科領域的專精研究,袁國勇在近30年的香港醫學懸案中扮演了探長角色。如1994年瑪麗醫院骨髓移植部門的首宗血液傳播傳染病案、1998年發現又用了6年才解決的複雜個案、2011年事關政府總部大樓食水系統安全的添美二號事件、2012年的醫美殞命可疑案件等,最後均在顯微鏡下尋到了真兇。袁國勇中學時代曾醉心於天文觀星:「從顯微鏡窺看微生物的世界,無異於從望遠鏡探究宇宙:俯首觀察菌蟲黴毒,追蹤致病源頭,恍如抬頭仰望滿天繁星,尋找目標形體,同樣深不可測。」
調查傳染病案件,其性質無異於偵破現場案件,都需要抽絲剝繭,尋找證人證據,最終抓獲真兇。不過在真實世界中卻要困難得多。特別是圍繞傳染病傳播的相關公衞政策的制定,往往事涉各方意見和特定團體利益,這讓要在第一線直面公眾、扮演專家發聲角色的袁國勇,不免易陷於漩渦中心。
「在新冠疫情期間,我於不同時段被標籤不同政治立場,但其實我做出任何建議,都只着眼於科學,實事求是,從不滲入政治考慮。但在當時社會氣氛,只要一言不合,即惹批評,導致理性討論失焦。」袁國勇認為:「凡討論者,無事實根據,欠邏輯分析,缺科學基礎,乏國際標準,最終只會損害香港作為國際城市之地位。」
20多年來,因發表客觀理性的專業意見,袁國勇共收過五次死亡威脅。因理性表達而招致威脅,為他始料未及。往事如煙,他如此寫道:「科學不論名銜,疫症不分貴賤。我只能更虛心去進行研究,以務實理性之態度面對疫症。正因求真心切,一心只顧科學,心直口快,偶爾失言冒犯,令人不快,以往時有發生,禽流感及沙士爆發之時亦有之。但如涉及科學真相,我又豈能沉默?」
不過,袁國勇亦由衷感恩:「我有幸能在香港最好的時期出生、成長、接受教育和在此工作,也很榮幸能在香港最困難的時期為它作出一點點的貢獻。」
還是20年前的2005年9月,袁國勇已在《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報》上發表論文,提到「蝙蝠體內還可能帶有其他對人類更具殺傷力之病毒」,因此提出警告:人類在處理野生動物時,務須萬分謹慎。文章最後總結:中華菊頭蝠體內還含海量類沙士冠狀病毒,而華南地區嗜啖野味,此舉猶如計時炸彈。言猶在耳,沉痛往事已歷歷不可追。
自傳的最後故事
回到自傳,袁國勇醫生說:「我70歲了,能為國家貢獻就盡量貢獻。我在香港大學深圳醫院已經做了11年,9月3號又上去講課,我沒收錢。訓練了一些醫生做研究,也一毛錢都沒收。這本書的所有稿費,全都捐給香港大學做研究。還有人說我不愛國,真的很好笑。」
現在,該到揭謎袁國勇自傳最後故事主人公的時候了。那27頁篇幅,是一篇《黃安益女士回憶錄》。黃女士與袁國勇的結緣,始於2004年她兒子在瑪麗醫院接受治療。回憶錄寫她與最後一任丈夫邱思強1950年代相識於香港,又在50年後重逢的恩典經歷。袁國勇說這是他行醫路上見證的「最精彩故事」。
黃安益2007年確診肝癌,袁國勇勸她做手術,黃婉拒,稱將赴馬來西亞開啟新生活。袁這才知道背後的愛情故事。黃安益亡夫林有金與故事的另一主人公邱思強是童年好友,邱1950年代赴港進修兩年期間曾獲林氏夫婦熱情接待,並與黃安益父母結下深厚情誼。面對佳偶好友,邱思強只能將情愫暗藏於心。
此後邱思強回馬來西亞結婚生子,天主徒妻子2005年離世。此時邱與林氏夫婦已失聯30年之久。2006年邱思強於《明報》刊登尋人啟事,希望聯絡到林有金,終得回音,這才知曉林已於1982年去世。暗藏半世紀的情愫被點燃,他當即求婚,黃安益決定放棄治療赴吉隆坡舉辦婚禮,四年後辭世。袁國勇專赴大馬憑弔,並商請邱思強和黃的妹妹撰寫回憶錄。回憶錄已於2012年寫就。
科學家求真,基督徒向善,情深意篤之士求美,這或是袁國勇醫生的一體三面。2011年,袁國勇向知名影人羅啟銳及張婉婷分享了此一動人故事,希望羅能改編成劇本,並拍攝成電影。未料羅啟銳2022年不幸離世,由此觸發袁國勇開始撰寫自傳。2025年,張婉婷導演完成了羅啟銳遺作《十個學醫的少年》。袁國勇說:「這個愛情故事實屬自傳之起源,我希望藉此機會,將此故事收錄於本書的附錄 II,作為自傳圓滿的終結。」